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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獸入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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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獸入夢

“啪嗒啪嗒”的腳步聲伴隨著小孩稍顯稚嫩聲音又響起:“好吧好吧,師父同意你們進來躲雨。”褪色的木門在小孩一番費勁的操作後小小開了一條縫,一雙小小的眼睛警惕地透著門縫將門外人仔細打量了一番,預備稍有不對立刻關門。

沈檀卷著韁繩,朝他露出個人畜無害的笑容:“多謝你了,小師傅。”

小孩這才放下點心,將門開大點,容沈檀牽著小馬駒噠噠跨過門檻,人剛一進來他立刻又踮起腳將大門關上,重新插上長木條。

藏在沈檀懷中的李藥袖這才看清,那是個八九歲大的小和尚,穿著粗布短打僧衣,剃了個圓溜溜的光頭,一雙黑豆子似的眼睛滴溜溜轉著,瞧著很機靈。

小和尚抱著胳膊的,一副小大人模樣地對沈檀他們道:“廟裏屋子不多,你們就住以前的破僧房可以嗎,可以就跟我來吧。”

沈檀常年在外漂泊,居無定所,住何處對他來說都是一樣,他朝小和尚拱拱手含笑道:“多謝小師父了,敢問小師傅法號?”

小和尚咳了一聲,一本正經道:“小僧法號法喜。”

沈檀頗為有禮道:“今日突然造訪,還是容我等先行拜見一下主持方丈才是。”

小和尚沒註意到他話中的“我等”,他撅起嘴道:“師父說了讓你們自便,他老人家身體不好,不用特意相見。好啦好啦,還走不走啦?”

既如此說,沈檀也不強求,將小馬駒栓在一處屋廊下便隨著小和尚而去。

小和尚拿起蓑衣戴好,隨意瞥了一眼安靜蜷縮著的小馬駒,不高興地嘀咕了一句:“不會還要給它添水食吧?廟裏好像沒有它能吃的。”

沈檀白凈的面容在兜帽半明半暗,許是下雨的緣故,他的聲音也似浸了雨水般潮濕而冰涼:“不用給它吃食,一般的糧草它不吃。”

這麽精貴?小和尚淌著水向前,頗為懷疑地看一眼一身破爛的沈檀:“哈?小馬不吃糧草吃什麽?”

沈檀咧嘴一笑,正巧一道閃電落下來,照亮了他那雙漆黑無光的眼睛和森森白牙:“它吃人。”

小和尚呆了一呆,手上的油紙燈籠開始顫抖,他猛地甩下燈籠“哇”地一聲哭了出來,連滾帶爬地沖向大雄寶殿哭叫道:“師父!師父!有妖怪!吃人的妖怪啊啊啊啊!”

李藥袖第一次見到如此惡劣的沈檀,整只獸也呆若木雞,這場大雨好像將這個少年身上某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釋放了出來。

“好過分喲,小蛇~”小黑蛇幽幽地說出了李藥袖的心聲。

……

這座廟宇不大,即便沒有小和尚帶路,沈檀依舊暢通無阻地找到了位於西邊的僧房。如小和尚所說,這裏屬實破落得可以,厚實的灰塵不知積累了幾層,蛛網遍結,李藥袖進來就連打了個兩個噴嚏。

沈檀簡單清掃了床榻上的塵土,從行囊裏抽出張獸皮鋪了上去,又從皮兜翻出半截蠟燭點上,那蠟燭不知是何材質做成,在漏著陣陣寒風的窗下竟燃燒得分外明亮。被放置在獸皮上的李藥袖邊抖身上的水珠邊打量四周。

看得出這間廟宇在破敗之前香火應當不差,墻壁上用彩繪精心描畫著諸天神佛,只是如今色彩頹敗,大部分神佛的臉面殘缺不全,乍然一看,頗令人膽戰心驚。

窗外雷聲滾滾,一道道閃電將天地撕裂,聲勢浩大的雨勢仿佛要淹沒世間一切。

沈檀就這麽站在門口,看了許久的雨,那道清瘦的背影讓李藥袖有種他隨時也會埋沒入雨中的錯覺。

黑蛇自被沈檀敲了兩棍子之後就有些意興闌珊,整條蛇軟趴趴盤在黑色的鎮墓獸旁,尾巴尖戳了戳李藥袖:“小獸,你餓嗎?”

“……”李藥袖一爪拍開那條尾巴,“我不叫小獸。”

黑蛇楞了一下,尖尖腦袋湊過來,很認真地問:“你們鎮墓獸也會被起名字嗎?好講究哦,那你叫啥?”

一直看雨的沈檀不知何時也靜靜看了過來。

本來脫口而出的名字忽然卡在了李藥袖嘴邊,是啊,她現在只是個無父無母,無親無朋的鎮墓獸,所有相識的故舊都消失在了那場突如其來的劫難中。李藥袖漫長的反射弧終於感受到了遲來的孤寂,過了許久,她輕輕地說說:“李藥袖,”在黑蛇不解的眼神中,她慢吞吞地重覆說了一遍,“李藥袖!”

一道驚雷落下,炸開在天地當中,卻沒蓋住她的聲音。

時隔多年,她終於再次說出自己的名字,這一刻,好像她失去的某種作為人的本質重新回歸到了體內。

黑蛇被她嚇了一跳,委屈地嗚咽了一聲。

一只手搭在鎮墓獸昂起的腦袋上,輕輕撫了撫,少年微微笑道:“好兇啊,小袖。”

小袖……曾經也有人如此親昵地喚過她的名字,只不過那人萬萬不敢僭越將爪子搭在她腦殼上。

李藥袖不留情面地一爪推開那只手,十分嚴肅地對沈檀道:“人獸授受不清,你自重。”

沈檀:“……”

沈默的氣氛中突然插入一道顫抖的聲音:“施、施主?師父讓我給你們送點齋飯。”法喜小和尚抱著個食盒怯生生地站在僧房門口,哪還有方才機靈鬼的模樣。他被方才的沈檀著實嚇到了,可現在再看他卻又沒有那種陰森可怖的感覺……

沈檀搓了搓被甩開的手指,不以為意地笑了笑,起身道:“多謝方丈好意了。”

法喜小和尚忍著恐懼將食盒遞給眼前的少年郎,亂晃的眼神落在裝石頭的小小鎮墓獸上停了停,本想掉頭就跑的雙腿站住了,他又忍不住看了看那個呆頭呆腦的小石獸。

沈檀接過食盒卻未打開,他看了一眼不遠處雨幕中矗立的大雄寶殿,笑道:“方丈如此盛情,我不去拜訪實在說不過去,能否請小師師父再代為通報一下?”

雨下得實在太大,即便大雄寶殿離僧房並不遠,來回跑也甚是煩人,何況法喜只是個八九歲沒什麽耐心的小孩,他猶豫了一下,對沈檀道:“你要真想去就去吧,反正師父在做晚課還沒睡。”他連忙補充一句,“要是師父睡了,就千萬別打擾他了!”

沈檀似早等著這句話:“那就多謝小師父了。”說罷,也不管熱氣騰騰的食盒還有床上僵硬的鎮墓獸,頃刻間人已沒入了雨幕中。

“好怪啊,這個人。”法喜小和尚這時候才敢出聲念叨,豆子眼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那只石頭小獸上,兩條短腿情不自禁地邁過去,他自言自語地說,“我就看一眼,就看一眼,不碰它!”

法喜小和尚跪趴在床邊,兩個眼珠子都快湊到玩偶大小的石頭小獸身上了唉聲嘆氣:“我真不知道我娘為什麽要把我丟在這兒當和尚,我一點都不想當和尚啊!”他愁眉苦臉地掰著手指頭數,“一天要念三遍經,早中晚各一遍,我字都認不全。師父還總說要我戒這戒那,不能買玩具,不能吃油葷!”

李藥袖:“……”

“我好想娘啊,”小和尚重重嘆了口氣,“我娘說等我成了大和尚就來接我,這得等多久啊。你真得好可愛哦,我能摸一摸嗎,就摸一摸也不拿走,應該沒事吧。”他伸出手又為難地縮回,“可師父說貪念不可取哎……”

李藥袖:“……”

這小和尚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想當和尚,但是這念經的功夫卻實在天賦異稟,藏在獸皮下的小黑蛇甚至已經打起了呼嚕。他念著念著李藥袖眼皮發沈,那些因為殘缺而猙獰的諸天神佛在她眼前逐漸轉成了個旋渦,陡然間微笑的觀音伸出無數臂膀將她猛地扯進旋渦深處!

大雄寶殿中的沈檀似有所覺,倏而回頭看向那在雨夜中搖曳一點燈火的僧房,眉頭皺起。

“施主且寬心,”蒼老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寶殿中,“一場無妄夢罷了。”

聲音來自寶殿當中的佛像下方,沈檀循聲看去,一道身披袈裟的身影正跪拜在佛前,兩旁快要燒盡的香燭將那背影拉扯得扭曲斜長。

沈檀身上還淅淅瀝瀝地流著雨水,水跡順著他的腳步聲拖成長長一條濕痕,宛如一條蜿蜒長尾,他淡淡地看著前方矮小幹瘦的背影:“杯渡禪師,我兩曾有一面之緣,不知你可還記得?”

和尚慢慢在蒲團上轉過身,寬大的袈裟空蕩蕩地罩在他身上,年邁的僧人半面慈悲佛相,半面白骨骷髏,膝蓋以下空無一物,渾濁的眼球與黑洞的眼眶一起看向沈檀:“那一面,施主一劍削去貧僧兩脛,貧僧自不能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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